2009年3月27日 星期五

是你麼

我總是看見 你。你在那台沖壓機前,把鋼板一塊一塊的往機器裡塞。這轟隆聲伴著你每天十二個小時,這轟隆聲貪婪的鑽入你的耳內,要伴你一輩子。你想起家鄉的老小,你停不下來,你在擠擁的宿舍裡孤獨無依,只有那耳內的長鳴嗚咽每夜都伴著你,直至這世界雜音漸遠漸靜,直到你再也聽不到組長班長的吵罵聲。

我總是看見你。你拿著焊槍,火光映在你的臉上,但其實你沒有臉,你不過是一粒帶著口罩的鑼絲釘。你臉上的肌肉動了一下,是累麼,還是對我笑,或是要告訴我, 你不過是一個會流汗的鑼絲釘。火光燒進了你的眼睛,於是不管白天黑夜何時何地,你的世界總是光明照耀,你終於知道白光的暴烈,而黑暗原來給你安慰。

我總是看見你。你問旁邊那全身油漆髒兮兮的工友借一根箊,深深吸了一口,那剛被撕破的袖子晃動著。你多神氣,你說,打架就打架了,打工的就好欺負麼,工作丟 了就丟了。你笑,你說,反正以後不用為了請半天假去給組長送煙。然後你哭,你說,老婆剛懷上了三四個月,這時勢工作不好找。你又深深的吸一口箊。

我 總是看見你。你在工廠門前徘徊,像個幽靈。你和那個不讓你進來的保安吵,你罵那個躲在裡面不見你的經理,你像那些被壓碎的鋼片,崩塌了一堆在地上,你以為 撕裂的叫喊會給你帶回來尊重,你混著淚水拼命的罵娘,你屌那個勾結官員不給你賠償的經理,你叫,叫說你可以比楊佳更厲害,叫說別迫你做楊佳。

我總是看見你。你像是孫悟空吹一根毛髮就變出千萬個分身,你笑著哭著罵著木訥著,一樣又不一樣,你長上不同的鼻子咀巴,換了不同的高矮肥瘦,你時男時女不男 不女,你又老又小不老不小,你到不同的工廠不同的礦場,穿上不同的工衣,被不同的人欺負,有時也去欺負不同的人,我以為我認識你,然後我又見到陌生的你,是你麼?是你麼?我不知道自己喚你幹麼,但是我壓不下那在喉嚨間的呼喚。是你麼?

(2009年3月10-11日到訪東莞一工廠,寫於其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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